厨房的蒸汽氤氲着晨光,我蹲在灶台边看奶奶揉面。面团在她布满茧子的掌心翻滚,像团温驯的云,她总说:"面要醒足时辰才劲道。"那时我总嫌揉面麻烦,直到前日整理旧物,在红漆木箱底翻出她手写的菜谱,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三十八道拿手菜,最末页还粘着半块发硬的馒头——那是她最后一次为我做槐花饼前的试手。
(一)
老宅的厨房是时光的琥珀。青砖墙缝里嵌着经年的柴灰,铁锅边沿结着褐色的水垢,窗棂上悬着奶奶手编的竹帘。春分时节,她总在竹帘后支起蒸笼,槐花簌簌落在蓝布围裙上,混着柴火熏出的松香。我常躲在门后偷看,看她将新采的槐花与糯米粉揉成雪团,看她将面团在青石板上摔打,看最后把面团裹进层层叠叠的荷叶里。荷叶蒸腾的热气中,她教我辨认不同品种的槐花:"紫花耐寒,白瓣最甜,七瓣的能做蜜饯。"那些年我总以为这是普通的劳作,直到去年在异乡超市看见进口槐花蜜,才惊觉记忆中的清香早已渗进血脉。
(二)
老槐树下的石凳是另一个秘密基地。树皮皲裂的横纹里嵌着奶奶的银簪,她总说这是"时光的刻度"。夏夜里,她摇着蒲扇给我讲《牛郎织女》,说银河的星星都是牛郎丢失的纽扣,天河的波纹是织女褪下的丝线。我数着天上的星子追问:"为什么每年只能见一次?"她指着北斗七星:"你看勺柄的星星,那是织女的梭子,要顺着天河走才能到人间。"后来我读《古诗十九首》,才懂得"盈盈一水间"的惆怅,原来早在童年的夏夜里就已种下。
(三)
最难忘是那个飘雪的冬夜。高烧39度的我蜷缩在雕花拔步床上,奶奶用井水浸过的毛巾一遍遍擦拭我滚烫的额头。她守在我床边织毛衣,银针在昏黄灯下闪动,织出朵朵梅花。"针脚要匀,就像过日子,急不得。"她沙哑的声音混着窗外的北风。我昏沉中看见她鬓角新添的白霜,像落在雪地上的细盐。那件织到一半的毛衣如今仍挂在衣柜最深处,毛线团里还缠着半截断针,针尖残留着经年的血渍——那是去年冬天她为我织新毛衣时被竹针划伤的。
(四)
前些日子陪母亲整理老宅,在阁楼发现奶奶的针线匣。绸布里裹着泛黄的病历本,最新日期是2022年3月,记录着高血压、糖尿病等七种慢性病。最底下压着张诊断书,日期停在2023年9月。原来那些年她总说腰疼是搬柴火累的,咳嗽是风吹的,直到最后才肯去医院。整理旧物时,我在她常用的搪瓷杯底发现刻着极小的字:"给囡囡煮粥"。杯壁的茶渍早已干涸,却像枚褪色的印章,把四十年光阴都压在杯底。
暮色漫过窗台时,我捧着那本菜谱在厨房试做槐花饼。面团在掌心依然保持着记忆中的温度,只是揉面时总忍不住想起奶奶布满老年斑的手。蒸汽升腾中,恍惚看见她站在老槐树下,银簪在暮色中轻轻摇晃,像在守护某个永不褪色的夏夜。原来真正的传承从不需要刻意言说,那些揉进面团里的晨昏,那些织进毛衣里的叮咛,那些藏在药方里的牵挂,早已化作生命基因里的密码。
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,新抽的枝桠在晚风中舒展。我知道当某天我也成为需要被照顾的长辈时,定会明白:所谓亲情,不过是把岁月熬成一碗温热的粥,把牵挂织进时光的经纬,让每个平凡的日子都沉淀出琥珀般的光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