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秋的傍晚,我蹲在厨房门口剥毛豆,母亲的手突然从背后伸过来,轻轻按住我发颤的手腕。暮色里,她掌心的茧子蹭过我的皮肤,带着粗粝的暖意。这双手,曾托起我学步时的第一块砖,如今却总在锅碗瓢盆间被烟火熏得泛黄。
小学三年级那年的冬天,我总爱趴在窗台上数雪花。母亲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,把冻得通红的我搂进怀里。她的指节泛着青白,却总能变出带着甜枣香的手工糖。那时她总说手要勤快些,等攒够钱就给我买双羊毛手套。可她不知道,我偷偷把新买的糖纸叠成纸鹤,塞进她缝补过的棉袄夹层,那层补丁被针脚勒得发硬,像她掌纹里永远洗不掉的灰。
初二那年我迷上打篮球,总把训练服汗湿的领口蹭在她手背上。她笑着用拇指抹掉我衣领的盐渍,却把沾满洗洁精泡沫的手藏进围裙口袋。那天我撞见她蹲在巷子口修自行车,生锈的链条在她指间转了三圈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机油。她抬头冲我笑,眼角的皱纹堆叠成月牙,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盘错的藤蔓。
高考前夜的台灯下,她突然握住我颤抖的手。我的掌心全是涂改得密密麻麻的数学卷,她的掌纹里却深陷着常年握菜刀的沟壑。我们就这样叠着手,看台灯光晕在她指节处流转,那些被岁月刻下的沟壑突然变成星河,倒映着她年轻时在纺织厂流水线上的模样。她教我握毛笔的姿势,说当年练字练到指甲劈了,师傅用胶水粘了七次。
大学录取通知书抵达那天,她蹲在院门口的台阶上拆信。阳光穿过她稀疏的鬓角,在泛黄的信封上投下晃动的光斑。她反复摩挲着烫金的校名,手指突然被划破,血珠渗进信纸的"北京大学"四个字里。我慌忙掏出创可贴,她却把血痕按在信纸上:"当年你爸去北京出差,我在这封信上绣了三天凤凰。"如今凤凰的尾羽被她揉皱,却依然在泛黄的信纸边缘舒展。
此刻我握着母亲在菜场割肉时留下的月牙形疤痕,突然想起她总说手是活的,会随着人一起长出故事。那些茧子是岁月盖下的邮戳,皱纹是时光的回执信,而掌心的纹路,原是通向所有未说出口的爱意的暗河。当她在厨房揉面时,当她在医院打点滴时,当她在视频里笨拙地学做视频时,这双手始终在编织着看不见的网,把散落的生命碎片轻轻兜住。
暮色渐浓,母亲端着刚蒸好的桂花米糕走来。她摘下手套的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迟疑,仿佛在触碰易碎的文物。糕点上凝结的糖霜在她指腹留下白痕,像极了当年她在我手心画下的歪扭太阳。我终于读懂了这个秘密:所谓岁月静好,不过是有人把所有颠簸都藏在掌纹里,用粗糙的茧子托起我们飞向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