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裹挟着暑气扑面而来时,我总爱搬着竹椅坐在老槐树下。槐花簌簌落在褪色的蓝布衫上,外婆佝偻着腰在树下择菜的身影,像一帧被时光浸染的老照片。那些年外婆总在槐花最盛的时节,把雪白的花瓣拌进糯米粉里,蒸笼腾起的热气裹挟着清甜,在巷子里飘成一道温柔的风景。
外婆的槐花糕藏着三代人的记忆。记得九岁那年的暴雨夜,我高烧不退,额头烫得能煎熟鸡蛋。外婆背着我穿过积水的巷子,老布鞋踩碎水洼里的月光。到了诊所,她把槐花糕掰成两半,用蒸腾的热气捂住我发抖的手。护士说这糕里掺了艾草汁,能退烧,我却觉得是外婆掌心的温度在融化寒意。后来每当我看见超市货架上的槐花糕,总会想起她布满裂口的手掌——那些在灶台前揉面时被蒸汽烫伤的纹路,在蒸笼边缘被烫红的指节,都成了槐花糕最朴素的注脚。
街角杂货铺的蓝花布帘后,总坐着位爱穿碎花围裙的阿姨。她家的收音机永远在放越剧,沙沙的唱腔混着玻璃罐里槐花的清香。那年冬天我发高烧,迷迷糊糊看见她提着保温桶敲响门环。铝制桶身上凝结的水珠滚落,却浇不灭桶里飘出的姜枣茶暖意。她硬塞给我两个用报纸包着的烤红薯,烫得我直呵气,却暖透了冻僵的脚趾。后来才知道,那夜她正发着低烧,却坚持要给我送药。她说:"我娘当年生我时,接生婆就带着槐花蜜来过,这糖罐子传了四代人,总得有人接着传下去。"
最难忘是中考前夜的槐花雨。我抱着试卷在树下背书,忽见一位穿工装裤的老先生撑着油纸伞走来。他蹲下身,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本,密密麻麻记着各种题型解析。"我年轻时当过民办教师,这些题都是当年学生考砸了,我连夜重出的。"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划过纸页,雨水顺着伞骨滴在我手背,却浇不灭本子里跳动的火苗。后来我考了年级第三,他送我那本泛黄的笔记,扉页上写着:"知识像槐花,要经得起风雨才能香透整个夏天。"
暮色渐浓时,晚风送来远处孩童的嬉闹。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在青石板上,恍惚间又见外婆在树下择菜,蓝布衫上落满槐花。杂货铺的蓝花布帘轻轻晃动,映着阿姨擦拭玻璃罐的身影。而那位老先生常坐在巷口的长椅上,用草茎编着精巧的槐花灯。这些细碎的光点,在夏夜里连成璀璨的星河。
此刻我捧着搪瓷缸喝凉茶,看窗外的槐花在夜风里轻颤。忽然明白,感动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壮举,而是外婆蒸笼里永不冷却的暖意,是杂货铺玻璃罐里代代相传的蜜糖,是深夜油纸伞下自发燃烧的微光。就像老槐树年轮里藏着的秘密,那些被时光浸润的温暖,终将在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,突然破土而出,把整个夏天都染成蜜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