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穿透薄雾时,我总爱趴在老屋的雕花木窗上。檐角垂落的雨帘刚收干,青石板路上便蒸腾起潮湿的泥土气息,远处稻田里浮起一层薄纱似的晨雾,像给大地披了件朦胧的纱衣。爷爷的竹编斗笠从屋檐探出头,在微风中轻轻摇晃,惊醒了草叶上打盹的露珠。
春分刚过,整个村庄便被翻新的泥土气息浸透了。田垄间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白鹭,爷爷握着竹耙的手背暴起青筋,在犁铧划破黑土的瞬间,惊醒了沉睡的蚯蚓。我蹲在田埂边看蚂蚁排着队搬运碎米粒,忽然被扎进脚底的狗尾草划破裤管。邻家阿婆挎着竹篮经过,篮里新摘的荠菜还沾着露水,她笑着把沾泥的野花别在我辫梢:"小囡快去给牛儿喂草,别耽误了插秧。"
七月的荷塘是整座村庄的调色盘。晨雾未散时,水面浮着星星点点的红蜻蜓,待日头爬上东边山梁,粉荷便次第绽放。我常跟着二叔去塘边摸鱼,竹篓里装着刚晒干的荷叶当船帆,网兜里却总漏掉几尾银鱼。最热闹是雨后的傍晚,水田里浮起一层层碎银般的水花,我和伙伴们光着脚丫踩进田里,裤管卷到膝盖时,总能踩到滑溜溜的泥鳅。二叔的草鞋陷在田埂里,他一边用锄头敲打淤泥,一边念叨:"这田里住着会变戏法的泥鳅精。"
秋分时节的晒谷场铺满金灿灿的稻谷,连空气都染上谷物的清香。爷爷把新割的稻穗铺在竹匾里,阳光透过叶脉在谷粒上织出细密的金网。村口的老槐树下支起大石磨,石槽里翻涌着雪白的豆浆,蒸笼里飘出的米糕香气能勾住过路的鸟儿。最难忘是重阳节,家家户户在晒谷场摆开长桌,糯米酒里泡着桂圆和红枣,老人用山核桃敲着酒碗唱采茶调,孩子们捧着刚蒸好的糍粑,看炊烟在晚霞里织成淡紫色的绸缎。
腊月里的大雪把山峦压成墨色剪影,屋檐下的冰棱足有半尺长。我裹着奶奶缝的棉袄,蹲在柴房门口看雪片在火塘里打着旋儿。爷爷用铁锹清理门前的冰道,铁铲与冰面碰撞的脆响惊醒了屋檐下的麻雀。除夕夜的守岁时,火塘里的松木噼啪作响,奶奶在陶罐里煨着酒酿圆子,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纸上的剪纸窗花。守岁的长夜里,雪地上蜿蜒着踩出的脚印,像串不会断的念珠,连着每一代人的体温。
暮色四合时,炊烟再次升起,在晚霞中织成淡青色的纱帐。我站在老屋的木门槛上,看归巢的麻雀掠过屋脊,檐角铜铃在晚风中轻颤。那些在田埂上奔跑的清晨,荷塘里追逐的午后,晒谷场上嬉闹的黄昏,都化作屋檐下垂挂的冰棱,在月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。或许每个游子心中都住着这样一座村庄,当炊烟升起时,无论走多远都能在记忆里找到归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