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夜晚，檐角悬着几颗将落未落的雨珠。我坐在窗前翻动一册泛黄的诗集，纸页间飘落一片银杏叶，叶脉在台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。这枚叶片的轮廓忽然让我想起某个永远定格在时光里的她。

她总在暮色四合时出现。记得那年暴雨冲垮了村口的石桥，十八岁的她踩着齐膝的积水，用竹竿挑起昏迷的祖父。泥水顺着她单薄的蓝布衫往下淌，发梢结成细小的冰晶。后来在镇卫生院，她裹着沾满泥浆的棉被，用体温焐热祖父的脉搏。护士说她的手指关节肿得像发面馒头，却始终攥着祖父的手不肯松开。这样的场景像深秋的银杏叶，在记忆里反复飘落又重生。

她有时是市集上蒸腾着白雾的糖画摊前，那个总把第一块糖画让给邻家小女孩的摊主。老式铁锅里翻滚着琥珀色的糖浆，她布满裂痕的手掌能捏出凤凰振翅的弧度。有次我看见她偷偷往小女孩书包里塞了块水果糖，自己却把最后一口焦糖布丁塞进嘴里。暮色中她的白发和糖浆的光泽融成一片，像被晚霞浸透的宣纸。

最难忘她站在教室讲台上的模样。三十二岁的语文教师，左眼戴着黑框眼镜，右眼蒙着灰白翳膜。她总把教案夹在左臂，右手扶着讲台慢慢挪动。有次讲解《荷塘月色》，她忽然扶住讲台剧烈咳嗽，粉笔灰染白了前襟。学生们慌忙递上纸巾，她却笑着摆手："别怕，这是月光落在肺里了。"后来她教我们用左手握笔，在作文纸上画出歪斜的句读。那些歪斜的笔画里，藏着月光和露水。

此刻我合上诗集，檐角雨珠终于坠落。楼下传来熟悉的拐杖敲击声，她拄着枣木拐杖经过，深蓝布衫上沾着银杏叶的碎影。拐杖头包着褪色的红布，像她年轻时在纺织厂获得的劳动奖章。路过便利店时，她驻足买了两支茉莉花茶，塑料袋在掌心攥了又松，终究只取了一支。转身时，她忽然仰头望着星空，浑浊的眼底泛起细碎的波光。

雨丝斜斜地织成珠帘，我看见她蹒跚的背影融进雨幕。那些深秋的银杏叶、市集的糖浆、讲台的粉笔灰，此刻都化作她鬓角的白霜。原来真正的永恒，从来不是凝固的琥珀，而是雨珠坠入泥土时，惊醒一粒沉睡的种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