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蝉鸣渐弱时,墨香会从宣纸的褶皱里渗出来。我总爱在竹帘半卷的窗边临帖,砚台里沉淀的松烟墨泛着幽光,像被岁月浸透的琥珀。父亲在藤椅里摇着蒲扇,扇面竹骨上斑驳的刻痕是三十年前我学步时留下的印记,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。
暮色像浸了水的宣纸,自东天泛起青灰的涟漪。檐角铜铃在晚风里轻吟,惊醒了趴在窗台的狸花猫。它竖起耳朵望向巷口,那里有卖麦芽糖的老伯推着木轮车经过,车辙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起几只流萤,银粉似的翅膀掠过我的砚台,在《兰亭序》的"永和九年"处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。父亲忽然开口:"你瞧这墨色,浓淡干湿全凭手腕的力道。"他枯瘦的手指划过砚台边缘,那些被时光磨平的棱角里,还嵌着当年我打翻墨瓶时溅上的朱砂。
子夜雨打芭蕉的声响最是清越。我常在此时搁下笔,看雨珠顺着瓦当的沟壑跌落,在青砖地上敲出细碎的清商。巷尾豆腐坊的油灯次第亮起,豆渣的香气混着雨气漫过窗棂。父亲说这叫"夜雨剪春韭",却总把"韭"字写成"韭"字,让我在《说文解字》里翻找半宿。他总爱用烟斗在桌面上画字,火星明灭间,"岁月"二字被烙得如同焦尾琴的断纹。
霜降后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。我伏案疾书时,忽然听见瓦片轻响,抬头只见父亲正踮脚清扫檐溜。他的白发沾了雪粒,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。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,也是这样仰头望着他清除冰锥,那时的他还能轻松跃上房梁。如今他扶着竹梯的双手微微发抖,却仍固执地要自己处理积雪。我放下笔走过去,接过他手中的竹帚,看雪片在我们交叠的指缝间簌簌坠落。
腊月里抄录《赤壁赋》至"寄蜉蝣于天地"句时,窗外传来唢呐声。父亲说这是隔壁王奶奶的忌日,纸钱在寒风中打着旋儿,像极了那年我折的纸船。他忽然指着天际:"看见那颗最亮的星没有?那是你出生那夜,我许愿时指的北斗。"我仰头望去,发现星斗的位置竟与记忆中分毫不差。父亲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,里面裹着半块发硬的桂花糕——三十年前他哄我入睡时塞进我嘴里的,此刻糖霜已经与皱纹融为一体。
春分时节,父亲开始教我调墨。他说好的墨要"九分浓,一分清",就像人生该有九分执著,留一分余韵。我照着古法在砚池里研磨,松烟与胶香在月光下交织成茧。父亲用烟斗在砚台边沿刻下"不废江河万古流",墨迹未干就被夜露洇开,像极了我们父子间欲言又止的牵挂。他总说墨色最见人心,浓淡之间藏着多少未竟的故事,又沉淀着多少欲说还休的往事。
如今我常在夜深人静时翻开旧砚,看那些被时光浸润的痕迹。父亲留下的刻痕早已与木纹融为一体,就像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,最终都成了砚台里沉淀的墨。每当笔锋触及纸面,总能听见竹帘外春蚕食叶的细响,那是岁月最温柔的絮语。墨香在宣纸上晕染开去,恍惚间又见父亲在藤椅里摇着蒲扇,扇面竹骨上的刻痕在月光下轻轻颤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