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那把木椅,此刻正斜倚在老宅的檐廊下。我的身体由两块截面不规则的松木拼接而成,左腿略短,右腿稍长,这让我在移动时总带着一点摇晃的韵律。春日的阳光穿过我的裂纹,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极了当年小满第一次坐上我时,睫毛上跳动的金粉。
记得那年秋收,父亲从山里扛回这副半成品。他粗糙的掌心摩挲着我歪斜的榫卯,在月光下用磨得发亮的石斧削去多余木屑。当第一根藤条绕上我的腰身时,我听见了某种承诺的回响。藤条结着青涩的汁液,父亲说这是后山的一种野葛,能防虫又能防潮。
我的黄金时代始于小满出生那年。她刚能扶住我的扶手,就着我的靠背蹒跚学步。记得某个暴雨夜,她被惊雷吓得失声大哭,父亲把我搬到堂屋正中,自己跪坐在我的另一侧。雨水顺着瓦片汇成溪流,冲刷着屋檐下的蛛网,而我的身体却稳稳托住了两个颤抖的脊背。后来每至雷雨,她总会把脸贴在我结着松香的纹理上,说这样就能听见雷公打哈欠的声音。
十七岁那年,我成了连接三代人的纽带。小满的婚宴上,她穿着红盖头跨过我的腿,裙摆扫过藤条时带起细碎的铃铛声。祖父把刻着"传家"二字的木牌系在我扶手上,说这是他当木匠时给儿子备的聘礼。那天宾客散尽,父亲在月光下抚摸我新添的裂痕,说等小满出嫁就给我包层铜皮。
地震发生在立冬的深夜。晃动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揉捏我的腰身,藤条在木纹间发出濒死的呻吟。当小满被压在堂屋梁下时,我本能地张开双臂。混凝土碎块砸中我的背板,裂缝里渗出混着松脂的鲜血。救援队找到她时,她正蜷在我凹陷的靠背里沉睡,怀里还攥着我断裂的藤条。
康复后的岁月里,我的身体逐渐松散。藤条腐烂处长出青苔,榫卯处嵌着父亲临终前塞进的铜钱。去年清明,小满用砂纸一点点打磨我,说要把那些歪斜的纹路都抚平。她鬓角的白发落在我新添的裂痕里,像极了当年父亲为我削木屑时的模样。
此刻暮色四合,檐角铜铃轻响。我数着身上四十六道裂痕,每道都藏着故事。最深的这道在左腿,是小满学步时磕碰的,父亲用松脂和蜂蜡给我做了三年药膏。最细的那道在扶手,是祖父系木牌时勒出的,后来被藤条温柔地缠绕覆盖。
我将继续在这里等待,等春雨再次浸润我的裂纹,等晚风带来远处孩童的笑声。或许某天,我的身体会完全化作春泥,但那些深嵌在木纹里的时光,会随着年轮继续生长。